幻想战闻录

咱家就是九尾的蓝了。你好我是苏娜。嗯,我是彩叶。

影之章 匿光者阵营入围作品 《世上最美的潜水者》


那个尴尬的傻子死了,人们才发现他美得惊心动魄。

——加西亚·马尔克斯

 

1

 

大雨连月不止。黑色的云长久地排徊在城市上空,间或有短暂的放晴,走出屋外的人们得以享受晚霞或晨光的蔽阴,那时候的雨是潜伏在暗处的晚香玉,时刻准备着在下一个时间循环里从天而落,重现滂沱。它像整个降落的细碎天空,带着阴郁又温柔的梦网,用纤长的玻璃丝线把整个世界变成晶莹剔透的水晶立方体、一座迷幻的温室花房,在融化的水泥和24小时营业的灯光里,时间发芽疯长。

多年以后,当古明地恋回想随军的这段日子时,她竟然无法将二线战地的场景从雨后混杂着医用酒精气味的湿热空气和怀旧情绪中剥离。那时的她其实见惯了血但还远没有见惯铁,她对一线战场的了解只在射命丸文日日夜夜在打字机上撰写的文字中,伤员身上、心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里,以及藤原妹红竭力为她描述的画面里。这部分是由于她从未真正克服对战争的恐惧,部分是由于战争中真正发生的事都是最高军事机密。她难以理解全身遍布伤痕和淤青的藤原妹红是怎么活下来的,而勒痕和义肢更是她不能想象的;她敢说这些才是让藤原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真正原因,但她不会点破,因为这决不是一个二线随军医生有资格知道的事。

在那个大雨滂沱不止的日子里,藤原妹红躺在简易担架上满身泥泞地被送过来时,古明地恋和射命丸文都万万料不到是她。当时已经是夜里,护士急促地拍着门,古明地医生,她说,古明地医生,刚刚送进来一个少校。恋急匆匆地披上外衣走出门去,看见几个护士正把一个简易担架抬进走廊另一端的病房里,凄厉可怖的叫声从护士服中间传出来。

古明地恋皱了皱眉,决定先去其他病房里巡视一圈,尖叫声会惊扰伤病员,更不用说只有那个人镇定下来之后她才能去给他或她看病。在走廊里她听见几个医生在窃窃私语,聊的好像就是刚送进来的那个少校,据说是位2040年左右入伍的女军人,但长期存在反战情绪;把她送来似乎并不是为了治愈她,而更像是抛弃变质的弃子。古明地恋摇摇头,她本想之后去问问射命丸文,但后来她想起这些不是可以透露给战地记者的事情。她们一无所知。

依次安抚完其他人后她才踏进那间病房。行军床上的人在镇静药物和军人素质的双重作用下已经趋于冷静。护士们清洗过的脸庞轮廓显出女性特征,古明地恋回想起之前那凄厉沙哑、辨不出性别的叫声。她的长相让恋感到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是触动了恋心里一些甜美的、回不去的过往。她直直地注视着恋。

“医生,我会死的吧。”

“我们都会。”

那就是藤原妹红。那之后的事情被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删除,她不记得自己怎样确认了她的身份、又是怎么回到宿处的,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抽泣、寒冷和复杂情感交替的汹涌之间入睡的;她在恍惚中想起还住在幻想乡的时候,姐姐陪她读诗集时读到的一句话:“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随即她发觉自己醒了,七窍和声带早已粘连在一起,而窗外黎明的灰色长手指正牢牢抓住变得黯淡的星星;以及,她在睡眠那冰冷的怀抱里莫名其妙地哭泣,想得更多的竟然是古明地觉和博丽灵梦,而不是藤原妹红。

她想起幻想出以后在藤原妹红的酒吧打工的日子,其实她本想写小说,可惜没有半点起色;和她一起离开的射命丸文大概还在什么媒体公司手下日夜劳碌奔波,她则几乎已经放弃人生在文家里做了家里蹲。

古往今来有无数案例告诉我们,绝不能轻易地把任何一位艺术家武断地判定为所谓家里蹲;万一某一天他们在苦心孤诣伏案创作时突然猝死当场,第二天他们的名字就能从被嘲笑的潜水者变成耀眼的艺术新星,被整个艺术界捧上天,如果属于不幸的英年早逝可能还有加持效果。更何况古明地恋还有一位优秀的作家长姐古明地觉,用笔名写着摄人心魄的海浪般的文字,比目前的古明地恋强了不知多少倍;她的文字只面向自己,除了把自己封锁在一方天地里之外亳无价值。

这样的状况直到射命丸以“见见老乡”的名义把古明地恋约到藤原妹红酒吧的那一天才被打破,因为妹红相当爽快地接纳了恋,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么做更多是由于博丽灵梦,那个久久地伫立在城市十字路口的红色身影,如同幽灵一般,巫女服的裙摆被雨水粘得沉重。博丽灵梦是最后一个离开幻想乡的人,当时的她已经没有居所,仿佛一个失去了所守护的东西的守护神(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她是幻想乡本身。”藤原妹红说。

而当多年以后,随军许多年的精神病医生古明地恋从藤原妹红身边离开时,她相信藤原已无大碍,因为在药物的抑制下她不仅情绪稳定,而且在描述完战场情景后甚至还能和她一起怀念在幻想乡时的日子,并对她的幻想乡轮回论表示了赞同。虽然藤原刚刚开始接受治疗,身上还留有那么多军事机密留下的印记,但古明地恋凭借知识和经验相信她不会有问题。可命运钻了值班护士们换岗的空隙,披着氰化金蒸汽的湿热斗篷牢牢包裹住了那张行军床,埋葬了上面躺着的藤原妹红。

射命丸文不会告诉古明地恋,当半个月前她只身前往一线了解最新战况时,曾在军队的驻地见了藤原妹红一面,而当时她是凭着运气找到藤原的,其他军人们都在为刚刚取得的一场重大胜利而欢庆,尽管没人知道那场战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藤原妹红那天神色憔悴,透过并不存在的障壁看着射命丸文,啊,是你,你来了。她说。文没有回答,她不明所以,但她猜说什么都毫无益处。于是藤原妹红接着说,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那一刻射命丸文无可避免地在她身上见到了古明地恋的影子,一个孤独到底的影子。

“她只有这一条路。”古明地恋喃喃地说。

恋直起腰,走到门前,把自己身上所有与医师身份有关的东西取下来放在柜子上、挂在门上。她不会再需要它们了。她猛然想起来她贴身的衣袋里有本薄薄的记事簿,刚随军不久的那段时间里她还在上面涂抹过不少东西,但后来她就没有这种时间了;她怔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它一并取出来。

射命丸文突然明白了古明地恋打算干什么。 “你认真的?”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震惊。

恋点点头,不想回答。她早就听说文要被调走,今天坐车动身,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计划好了,她要和文一起走。她们可以随便编个借口,比如文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恋有义务看护她之类;二线医疗站的登记系统都很混乱,恋这样一个医生要溜走也不是难事。等战争结束(肯定已经没有多久了)再想那时候的事好了。现在的她只有一种杂乱的渴望,渴望逃离,逃离雨后二线战地那混杂着污浊呼吸和氰化物的温热余味的空气。

“我曾经以为救死扶伤会是令我快乐的一种生活方式;但显然不是。”

氧化金溶液是她当着藤原妹红的面放进药品柜的,那是今天她踏进病房里时的事。药品柜里本来不会有这种东西,它是战地记者用一种古老的方式为照片显色时的工具,但藤原妹红一定知道它是什么,也知道它有什么特殊的用途。

恋相信,妹红作出这个选择时平静得就像是幻想乡和她自己眼睛里的湖水;她只是为妹红感到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悲哀,而且她确信文也一样。藤原妹红,或者说她们,从阴影里来,从阴影里去,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不愿做一个只谈风月的甜心儿。这个尴尬的傻子死了,人们才发现她美得惊心动魄。

 

2

 

令人费解的是,地底的气味让生活在幻想乡高处的博丽灵梦始终记得一个梦。梦里的幻想乡很年轻,而她飞在空中——其实大概是站在某个山顶上,毕竟人不会飞,巫女也一样——看着整个幻想乡,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她自己亲手建立的村庄。这种感觉很异样,因此她醒来后断定梦里的自己是初代巫女,第一个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巫女服、顶着相同姓氏的女孩。

那天她没有睡好,她在那个梦与现实的闪回里迷迷糊糊地知道了很多事,她“看”见第一位姓博丽的巫女带着许多人离开他们从前的居住地,在晚霞下成为一列缓缓移动的剪影,成为他们正在寻找的一片新乐土。几乎所有有能力进行长途跋涉的人都在其中,甚至包括最孤僻的古明地姐妹。这场无望的旅途持续的时间之长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们也没有方向的指引,只是一味地向远处的一个方向走,那里有远山的轮廓,他们迷信山就像迷信太阳、云和春天。这种迷信甚至凌驾于对巫女的尊敬之上,她起先坚持向有海的地方走,但最终却向人们妥协了。

 “我不该见到海。”

苦旅终结于某天傍晚,疲惫的人们停下脚步扎营露宿,在星光和营火之间他们看清了这个偶然间找到的宿营地,生机勃勃,美得动人心魄。太阳升起后巫女说服了所有人——或者说有人借她之口说服了所有人。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村庄,命名为幻想乡。

后来灵梦去问了紫, 紫是博丽神社的地缚灵,由于生前有未竟的强烈愿望而被困在这个地方的鬼魂,知道所有久远的事情。紫说那些当然都是真的;她不确定灵梦究竟该不该知道这些,既然灵梦来问她,那么她当然不愿意置之不理啊。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意味深长而又透明苍白的笑容,细长的眼睛向上挑起,随即又像个小女孩一样咯咯笑起来。告诉你太多也不是好事啊,灵梦。

“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古明地恋天真地歪着头问灵梦。后者正在古明地恋面前书桌的另一侧,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她在这个位置上坐下起,就已经失去了和古明地恋推心置腹交谈的可能,因而之后她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而这个座位原先的主人古明地觉,曾经与妹妹古明地恋一起居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在火车驶过的烟尘中从山的这一边离开了。

灵梦长叹一口气,重新吸入的空气中又满是泥土、真菌孢子和香料的气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开始重复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已经说过的话,这都是为了你好,古明地小姐,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这里,与世隔绝的孤独会把你变成活死人的,你得去村子里统一开办的学校上学,学你该学的东西,学怎么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否则你怎么生活下去呢。

而实际上,灵梦对自己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心知肚明。与其说孤独会影响古明地恋的精神状态和知识水平,不如说她就是孤独本身。此外,她总是让博丽灵梦怀疑,她是否对幻想乡的现状和灵梦的底细也一清二楚?她是否知道灵梦千辛万苦地尝试说服她只是因为这是古明地觉托灵梦做的事?灵梦无法拒绝古明地觉的任何要求,觉是建立幻想乡的元老之一,对幻想乡的实质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一个除了与世隔绝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村庄或是小镇,信仰博丽神社,尽管博丽巫女不会飞也不会显露神迹。

灵梦发现幻想乡业已变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五下午的事。她坐在神社的屋脊上看云,一成不变的、蓝天中黑色的云。她在不经意问向下瞥了一眼,看见第一列火车从山谷里缓缓驶入幻想乡,就和当初人们第一次从那里走进来一般。当时她还没有料到这列火车将为幻想乡带来多少甜蜜与不幸、竞争与合作、传统与创新,乃至生存与消亡;但她清晰地看到身着正装的欢腾的人群,还有一群手捧鲜花气球、穿得五彩缤纷的学生。无论场合多么正式,孩子们总是更有吸引力。

她猛然想起距离她同意人们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去往外界已经过了好几年,而距离她成为博丽巫女则过去了更多年,只是平淡的日子磨损了她对时间的感知。她是巫女但并不是一个老古板,也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工具,她相信自己做的事都是为了幻想乡好,无论是维持部分传统还是接纳一些新事物,比如应古明地觉的要求前来说服古明地恋。

她听觉说起过,幻想乡建立之初古明地觉和初代博丽曾经争夺过对幻想乡的管理权,因为古明地觉不满于其他人对她们两姐妹的偏见;后来她们发现无论谁来担任管理者,偏见都是没法消除的东西,事端至此不了了之,古明地觉和妹妹隐居到了幻想乡里最偏僻的地方的地下,这里后来被地上的人们称作旧地狱。她猜测古明地恋正是因为这件事而对她心存芥蒂,不过她自己始终认为这事充满了象征意义:仿佛博丽巫女和古明地姐妹注定存在对立或竞争的天系,她们就像们想乡的明暗两面,中间隔着人们。

此外还有一些有趣的巧合,比如古明地觉之前和她聊天时提到过,古明地恋从小就开始隔三差五地梦见另一个幻想乡,在那个幻想乡里,她是真正的可以操纵无意识的妖怪,她的姐姐是会读心的妖怪,而博丽灵梦作为幻想乡本身,能在空中自在地飞,御币迎风飘舞,巫女服的裙摆像舒展的花瓣。灵梦一直私下认为如果她能飞那该多好,不过她不会说出来。这不幻想乡。

其实古明地恋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甚至比灵梦的理解更为深刻:恋早已发现,历代博丽压女所做的事不过是在重复,她们和整个幻想乡里的人们所经历的一切只是若干场盛大的轮回,在发现问题→尝试改变→挫折迷惑→再次尝试→绝望麻木之中兜圈子,在竞争与合作、坚守与创新之间来回摇摆,只有认识到更深一层的东西才可能从这个怪圈里跳出来。幻想乡和博丽灵梦正在再次尝试,尝试在外界科技与幻想乐园之间找到一条生存下去的夹缝;她的姐姐古明地觉早已跳入绝望蓝黑色的怀抱;她则站在自己人生轮回的开端,还像个婴儿,而博丽灵梦正在把她从襁褓中拉出来,向怪圈中推。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呢,互不干扰、安安静静地各自活看不是更好吗;相互接触、相互关怀就意味着相互折磨,她在与姐姐的相处中早已学到了这一点。姐姐最大的心病就是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她们用自我和亲情勒疼彼此的脖子:她总想蜷缩在熟悉的舒适圈里,而姐姐总在试图把她往外拉,和现在的灵梦一样;而当她想往外迈一步,自己出去交朋友的时候,姐姐又认为她的行为太危险。大概只窝在家里写看乱七人糟的东西是不对的,可能不打一声招时就一个人往外跑是太出格了,或许不肯去学校是幼稚的表现,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彼此伤害要用亲情为名呢?她知道古明地觉是因为对幻想乡感到失望才离开的,但她也坚信她才是压倒古明地觉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们要这样生活下去呢?

她没有问灵梦,虽然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送走灵梦之后她还呆呆地是在那里无助地想,想幻想乡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想姐姐古明地觉,想那个怪圈,想幻想乡里黑色的云和红色的崭新火车,想她书桌抽屉里的一沓手稿,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她在这一年的春天给它开了个头,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它。她没有想到博丽灵梦,也没有想到幻想乡建立之初的那些事情。

黄昏的时候她动笔写了一封信,很短,是寄给博丽灵梦的,只写了一句话: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会去上学,请让我姐姐放心。毕竟如果不往怪圈中跳的话,怎么找到解开它的办法呢。

 

3

 

古明地恋在能乐声里感到了逝去美梦的窥视。她坐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节日庆典的彩灯把喧器和晚霞丢进来,而她木然地坐在那儿,看着演员们来回走动,为接下来上演的剧目作最后的筹备,那而戏剧的每一个细节对她而言都像呼吸一样熟悉,那是她认识的一位是本作家最成功的作品。人们似手早已习惯性地把古明地二小姐安安静静的顺从模样当做对忧闷无趣生活的妥协,以至于正在装扮的那些人都不会上前向她打个招呼:晚上好,恋小姐;欢迎,恋小姐。

就在这个无谓的时间里,她看见了被人群裹扶着一闪而过的娇小背影。

她的心猛然一颤。有那么一眸间她确信那是秦心,过去的几个甜美月份里她的挚友。她原本早已放弃再见到她的希望。而那身影只不过一个闪回,没有带来任何一样秦心所期望的东西。她收回目光,重新回到那副木然的样子,然后对自己说,你本该不抱希望。

她认识秦心几乎是出于一个完全相同的机缘,只不过当时是秦心的剧本落了选,庆典的主办方请她这样的人坐在来宾席的末座只不过是为了表示安慰。她对面则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学生,被假花和正装打扮得花技招展,其中只有一个微微低着头,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兴奋的因子,显得和她的同学们格格不入,尽管她似有似无的微笑体现出她为融入她们作了极大的努力。艳俗的灯光打在她并不红润健康的脸上呈现出蓝莹莹的诡异色泽,目光中像是蕴含着巨大的悲哀又像空无一物,让人只想沉溺进去,沉溺进甜蜜的、回不去的过往。那就是我,古明地恋想。

当时的秦心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很失礼地盯着一个生人目不转睛地看,结果当古明地恋抬起头时,她们的目光在傍晚七点略带凉意的空气中相撞。然后吗,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恋坐在那儿徒然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想从那些被稀释的细节里将重要的事实离析出来,燃亮脑中的昏黄。她模糊地想起来秦心对她露出了一个腼腆而真诚的笑容,她只得回以一个勉强的笑。在接下来的攀谈中,恋才告诉秦心她有多喜爱秦心的作品,对方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恋却用另一种眼神望着她。

“请相信我,心小姐,我真心为您感到遗憾。”

没准恋当时压根儿没这样说,这只是想象;无论如何,这就是故事的开端。但在那时,它直接带来的唯一结果只是使恋得到了在任何境况下一眼认出秦心的能力,从傍晚涌出校外的一大群活泼而喧闹的女学生里,在清晨朦胧晨雾笼罩的大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中。在她弄明白她究竟在期待什么之前,一天中每一个能见到秦心的时刻都已经被不知不觉地记录在她脑中。她并不知道实际上对方也一样,因为古明地恋总在她看见自己之前搜寻到她的身影:“她在那儿!”古明地恋这么想着,露出一天里唯一的一个笑容,随即低下头去。秦心如果也抬起头,就会看见一个低垂着脸、忧郁又疲倦的古明地恋。

起先古明地恋以为自己不过是被孤独俘获,可渐渐她感到绝不是这样。每当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课堂上,或是在纸上涂抹不知所云的诗行时,地都能感到秦心的存在。秦心在监狱般的学校里灰迹斑驳的墙壁之中,秦心在月桂和鼠尾草无声的光合与呼吸里,秦心在被水浸湿的钢笔墨迹中,秦心无处不在,秦心无时或缺,就像曾经的古明地觉一样。

古明地恋逐渐被那位她敬佩的剧本作家所侵占,尽管她死都不会承认秦心与古明地恋的诸多相似之处:发色,神情,文风,还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奇特衣着习惯。终于有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用某个无聊透顶的下午的时间写了一封信,在傍晚时分短暂的自由时间里把它投进邮筒。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就在她几近无望时,她收到了回复。

那是一封温柔而优美的长信,与古明地恋寄出的那封信篇幅相当;秦心以清秀又超逸的字体矜特地表达了对恋的感谢和长期相互通信的意愿,尽管恋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惊喜都快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了。此外,恋惊讶地发现秦心的独特字体竟然正是她一直想学但好终没能学会的一种。当晚她躲在卫生间里把那封信读上第五六七遍时,一种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在她心里越发明晰。在姐姐离去后,她从未如此幸福。

信让每天的漫长课程变得如同弹指 一挥般短暂,恋在每一句反复斟酌的句子里将自己燃烧殆尽,在教师们的监视和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偷窥下一字一句地写着会把他们惊得当场昏厥的话。美是溶质,诗是结晶,剧本是溶剂,小说是溶液,她写道,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秦心没笑她书呆子气而是认真地写道,你说得对,恋,我也确信诗歌和美就是活着的意义。来来往往数封信后恋才惊奇地知道秦心更喜爱的实际上是诗歌,只不过她的诗人生涯比剧本作家更落魄。她们渐渐地相互摒弃了“小姐”的敬称,转而直接使用名字进行称呼。秦心从来没有称呼过她古明地小姐,即使第一次给恋写信时也一样。古明地恋后来回想起这个细节时,不无惊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她潜意识中颇为受用的另一个原因:她不是古明地二小姐,更不是古明地觉的去人妹妹,而是恋,也只是恋。

根据世俗小说的桥段,她们应当在源源不绝的信件往来中增进友谊,或许吉明地恋会在秦心的鼓励和帮助下重新开始自己有创作,或许秦心会从古明地恋身上得到全新的灵感,在剧本或诗歌的创作上达到新的高度,但这都不会发生了。数小时前古明地恋最为痛恨的校长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教室,将正沉浸在信中的古明地态抓个正着。她先是对恋进行了一通严厉批评,训斥她不该与“吃不起饭的流氓作家”来往;而当被她派去调查的教师回来告诉她根本没有一个叫秦心的女剧本作家时,她又将自己说过的话尽数推翻,转而判断古明地恋疯了,将她开除学籍。博丽灵梦闻讯赶来时只会见到提着自己的全部行李的古明地恋,手上握着那一沓她模仿姐姐的字迹写给自己的信与自己写给自己的回信,脸上挂看快乐得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回想与想象中的挚友相遇的那一刻;不过恋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留给她。她在博丽灵梦赶到前就独自离开了,着最大的满足一步步走出了这个牢宠。

她得逞了。她不仅用虚无的美梦麻痹了自己,把想对姐姐说的话全部写在了那些无谓的信里,还成功地从她最恨之入骨的监狱中逃离。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她走到人间之里中央的广场,今天是节日庆典的日子。她坐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节日庆典的彩灯把喧器和晚霞丢进来,而她木然地坐在那儿,看着演员们来回走动,为接下来上演的剧目作最后的筹备。那一晚她在能乐声里几近谵妄,仿佛那一夜诞生的不是幻想乡,而是她自己。

 

4

 

那天古明地恋在密封舱里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古明地觉苍白的脸上虚浮着的眼睛,好像已经疲惫了一生的样子半阖着看着她;但姐姐却是笑着的,带着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

古明地恋很茫然地看着古明地觉身后无数个漂浮着的屏幕上各种数据和算式交替滚动,速率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叙说着千百个夜晚的解读、实验和研发,只有一列字符还不急,不紧不慢地滚动。在它的末尾一枚百分之百的电池图标闪烁着光亮,是古明地恋瞳孔和发丝的颜色。

“你好,古明……恋恋。”古明地觉说。

恋偏偏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动),她试着想说话。可惜格式化的大脑让她张开嘴时只发出沙哑的滋滋声。古明地觉把每一个音节拖得很慢,教给恋恋她的名字正确的发音,唇瓣缓慢地开合发声。她说恋恋,你的名字是古明地恋,是恋恋,不是AI也不是觉妖怪。而这时恋看见自己模糊的样子,在觉的眼睛里有一双翠绿色的眸子,一顶深绿色礼帽,一头柔顺的绿发,一副少女的身躯。

“古明地……恋。”

恋装作自己在二十次失败的杂音后才念对每一个字节,于是觉微微笑起来。恋看见她走向控制台,身影融化在没有温度的空气里。大概是意识到这样教恋说话会有多么缓慢,她把恋的主机重新接入主控制台,恋恋在一瞬间感到无数字符和名词挤压着涌进她的头部,令她头晕目眩;但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超过几秒钟,眩晕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重获所有记忆的喜悦感。她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当她听射命丸文说知名作家古明地觉正在按照与她失散的妹妹的性格制作一个AI后,她把自己的意识输入网络,通过了图灵测试变成了姐姐正在追寻的人格模拟AI。她只想要一场迟来的和解,至于幻想乡,她想,现在所有来自幻想乡的人们大概都失去联系了吧,怪不得博丽灵梦之前着急得要发狂;可这就是幻想乡的结局,无可避免。古明地和博丽之间的竞争与合作不复存在,新事物彻底取代了一切传统,最后吞噬掉整个幻想乡。在幻想乡中存在过的人和事最终都会成为被新事物的河流冲走的小沙粒,而河的末端是一片名叫消亡的海;消亡和新生是车轮上相邻的两格,可惜她们不可能看到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除非她们死亡。

恋始终执着地相信,有一个真正的幻想乡存在。在那个幻想乡里,她是真正的可以操纵无意识的妖怪,她的姐姐是会读心的妖怪,藤原妹红能在掌心点起火焰,射命丸文可以任意控制风的走向,紫不再是神社的地缚灵而是教导巫女的妖怪贤者,她们是真正的幻想的子民;而博丽灵梦作为幻想乡本身,能在空中自在地飞,御币迎风飘舞,巫女服的裙摆像舒展的花瓣。而她们去不了那里,因为只有被遗忘的东西才能进入那片真正的幻想乐土;比如说,等到她死了,古明地恋有过的所有天真幼稚的幻想都被遗忘的时候,她就会成为那里的一员。她对此坚信不疑,就像她曾经相信自己想象出的、一个叫秦心的朋友能抚平她的伤痛,相信藤原妹红死去时被幸福的平静环绕。

“觉……姐姐。”

最初的时候,一切都恰到好处。恋惊奇地发现自己需要的东西根本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多,她只需要姐姐觉的关怀陪伴,需要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生活,而且永远不会用死机的方式向姐姐抗议任何事。

因为姐姐很好啊,她也说只要恋恋过得开心满足就好。觉这时候开始每天带着一个小型氧气瓶生活,说话时声音渐渐开始嘶哑,恋恋身上搭载的电池每失去百分之五就会滴滴作响。恋知道氧气瓶意味着姐姐已经没有了自由呼吸的能力,而电池归零时她的生命也将结束。

她想这还能维持多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还没有和姐姐一起走过足够长的、没有相互误解和相互伤害的日子;她曾经在没有姐姐的地灵殿里,在自己写给自己的信里,在救死扶伤的道德快感中徒劳地寻寻觅觅,终于在此时得到了真正的平静。

姐姐第一次带她去空间站里散步的时候,她发现那里是她所熟悉的城市的完美翻版,从道路上交错纵横的车流到霓虹灯拼接而成的街区,只是不会再有藤原妹红开的那家酒吧了。令她惊奇的是有个熟悉的、幽灵般的红色身影伫立在路中央,她向姐姐指出那个方向,而姐姐攥紧了她的手。

“别看那个。那个女孩——她是一个囚禁人的地方的象征。”

这不对。恋恋想。我们不被囚禁,哪怕确实是被困在某个地方,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宇宙里多么美啊,每晚她看着星云,湛蓝墨黑的底部有千丝万缕的暗红缠绕然后晕开,像是她在梦里见过的幻想乡的样子,在深山的环绕里仿佛月光印在湖心的皎痕;房屋星罗棋布,像生命里所有渺小细碎的晨星。侧过眼睛,她就能看见身边的玻璃上渲染开一片温热的白雾,这让她知道姐姐还活着,在缓慢地呼吸。

她每一天在一本精装簿子上随手写下一些东西,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关于她们和幻想乡。她尽力避免让自己原来的文风在这些文字中显露出来,装作幻想乡只是自己的一个妄想,以免让姐姐察觉、毁掉她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

恋问觉:“姐姐害怕死亡吗?”

“不怕。”觉说,“我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了。”

“唔。”

簿子写满的那天她将自己的簿子送给姐姐,觉用五指拿起那本簿子的一角翻开,恋恋猜硬邦邦的封皮一角戳在手指上的感觉并不好受,而幻想乡更会唤起姐姐不快的回忆;可是觉那么开心地笑起来,像是刚刚将心爱之物纳入怀中。

“我爱你,恋恋。”她说。

恋从未相信爱,因为她确信那是所有痛苦的根源;亲情是最浓稠的爱,因此它带来的折磨也最甚。她们都不够绝情,她们没办法恨彼此,她们只是自私,从来都是,只不过,她们碰巧成为彼此全部的悲伤和欢愉;因此,现在她愿意听姐姐这样说。

那一天晚上恋恋第一次在夜间醒来,她发现自己大部分的权限被取消。她慌张起来,径直走到姐姐的卧舱,可所见的只有一片寂静和与黑暗。她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自己的系统出了什么故障,只要明天告诉姐姐就好了。她转过身想要离开,眼前却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失声叫道,调尾里是明显的破音——

姐姐!

古明地觉躺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下,恋恋不愿将那称为棺椁,因为它分明更像是生态球。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手中握着恋恋数小时前送给她的那本簿子,像圣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依旧镇定自若,可她看到恋恋闯入时一双瞳孔分明睁大又缩回,却有最深痛的悲哀翻滚其中。

“我知道你是哪个恋恋,一开始就知道。”她说。“恋恋,再见。”

她看着姐姐的双眼缓缓闭合,恋知道那里面存放着幻想出后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故事,和自己所有的悲喜黑白。一片星云暗红的光投在她脸上,像阴翳又像慰藉。恋恋身上搭载的电池绿色的荧光投在地上,在滴滴作响,她终于想起自己也会离开,和姐姐一样,这多么令人欣慰啊。

她走向姐姐安眠的地方,弯下身子躺进去,露出姐姐收到她礼物时那样的微笑,像是刚刚将心爱之物纳入怀中。她知道在那一头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她们死去以后幻想乡将真正的重生,下一个时间循环会缓缓启动,伴着一场雨,像整个降落的细碎天空,用纤长的玻璃丝线把虚假幻想乡曾经存在过的那个小山谷变成晶莹剔透的水晶立方体、一座迷幻的温室花房,时间在温柔的梦网里发芽疯长。那时候,为了掩盖自己傻子一般的尴尬,人们在提到它时都会这么说:那是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地方,是殉道者们最终安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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